7月5日、6日,由福建省文化厅选送的莆仙戏《魂断鳌头》(仙游县鲤声剧团创作演出),将参加中宣部、文化部在京举办的全国基层院团戏曲会演。据悉,为进一步落实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若干政策》,历时12天的福建百折传统折子戏展演将于7月20日至31日举行,作为对本次全国戏曲会演的呼应,包括众多基层戏曲院团在内的39个剧团、137个经典传统折子戏将轮番登台亮相(涉及剧种16个),开创全国最大规模的传统折子戏会演。
福建是戏曲大省,习近平总书记在福建工作期间,就十分重视福建地方戏的传承和弘扬,推动戏曲艺术繁荣发展,支持戏曲院团和艺校的基础设施建设,关心艺术家的工作、生活待遇和人才培养。最新的福建地方戏曲普查数据显示,福建地方戏曲剧种丰富,现存23个活态剧种,其中本土剧种18个,外来剧种5个,皮影戏、木偶戏类型5种,戏曲表演团体、教育机构、创研机构等约900家。
近年来,福建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地方戏曲艺术的保护,于2015年出台了《关于传承和弘扬福建戏曲的若干意见》,实施了一系列保护传承地方戏曲的政策措施,不断加强对剧目、人才、资料等方面的文化生态性保护,持续加大对地方戏的扶持力度,重视对地方戏赖以生存、发展的文化土壤的保护,重视基层院团对于戏曲的传承发展。经过文化主管部门的积极推动,在出台对省属院团的演出给予财政补贴政策的基础上,使得这一政策又向全省各县、市的32个基层院团延伸,大大增强了地方戏生存与发展的活力,不少剧团重新焕发了生机,释放了新的能量。一批批传统保留剧目得到复排;一大批的传统经典折子戏,在众多表演艺术家的精心传承下,重新立在了舞台上。去年举行的第六届福建艺术节上,包括仙游县鲤声莆仙戏剧团在内的一批基层剧团的新创剧目涌现,在内容题材、人物形象、舞台形式、舞台语汇等方面贴近广大观众的审美心理和情感需求,以其思想性、艺术性与观赏性的有机结合,深受广大观众欢迎和喜爱(本届艺术节共12个剧目获一等奖,其中县级剧团4个),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基层戏曲院团活力的重现。
此次莆仙戏优秀剧目《魂断鳌头》进京展演,是地方戏在八闽大地继往开来、发扬光大的一个生动缩影,从一定层面上,它彰显了加强地方戏保护、传承与发展的重要意义和实际成效。
扑火飞蛾:悲凉而高贵的舞者
——评莆仙戏《魂断鳌头》
庄清华
改编自唐代笔记小说的古代剧《魂断鳌头》,是著名剧作家郑怀兴于1982年创作的一个发生在晚唐科场腐败背景下的爱情悲剧,美丽女子陈玉娥与其表兄王长卿青梅竹马,却终因种种艰难险阻不幸双双殉情。
与大多数的少女一样,玉娥的人生期待,也指向了美满姻缘。比一般女子幸运的是,她不但有两小相知的心仪对象,而且还得到父母的默认与支持。她与表兄王长卿的婚事,有父亲暗中相助,有母亲明里张罗,连身边的女婢,也都懂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然而,艰难险阻到底还是出现了。这一次与男主角的遭遇有关。当然,剧中的男主角王长卿不是《张协状元》里的张协状元,一旦发迹就背叛帮他、爱他的贫女。实际上,悲剧发生的时候,他正处于功名无着的状态中。而女主角陈玉娥也绝不是《烂柯山》中朱买臣的妻子崔氏,嫌贫爱富。相反,当她得知王长卿科场不顺时,还对王长卿表白心迹:
朝廷无心选梁栋,自立深山作乔松。
荆钗布裙伴君种,茅舍青灯诗意浓。
天老地荒情难尽,同根并蒂共枯荣!
陈玉娥对爱的期盼与守护,十分明确而执著。贫寒简朴的生活,哪里是她畏惧与逃避的呢?然而,她最终却选择了放弃,一种出于自愿的抉择,一种为了成全他人而做出的自我牺牲,宁可背负“水性杨花”“背盟负约”“嫌贫爱富”的骂名,背负母亲的指责与不解,背负王郎的误会与痛心疾首。在这个过程中,她内心的彷徨、犹豫与挣扎是全剧最精彩也最令人动容的部分。
在陈玉娥父亲和王长卿焦急等待发榜的时候,玉娥更关心的,似乎是她与表兄“久别重逢情缱绻”,她当然也希望表兄“雁塔题名夙愿偿”,但是,表兄功名无望的坏消息不断传来。她十分明确地向母亲表态,即便表兄科场失意,她也甘愿随他受贫苦。然而,表叔手中那关于有司即将拘拿王长卿的邸抄“铁证”,以及他对玉娥“不孝”“不义”“不仁”的道德谴责,逼得玉娥不得不重新考量并调整自己的生命姿势。
在严酷的现实处境面前,玉娥长叹于“功名驱你入绝境,势利推奴下深坑”的命运,悲愤于“从父命,可解表兄倒悬危。随权贵,名节沦丧万人唾”的抉择,因而怒拨琵琶:
拼个香消珠玉碎,阎罗殿前辨是非!
满腔悲愤化怒火,乱拨琵琶似霹雷!
原本只想与爱人一起相濡以沫,过简单温暖生活的女子,被残酷现实逼迫着不得不扭曲心志,违背本性,作出飞蛾扑火的死亡抉择——答应嫁给沈侍郎,而后以死明心志。而为了保护自己深爱的人,玉娥紧闭闺门,不见母亲与表兄,任凭他在门外悲悲凄凄苦哀求。这种艰难与绝望也只有身边的女婢知晓:
公子门外哭断魂,小姐床上泪沾衾。
门外长怨负心女,床上暗哭痴情君。
公子你如何知道——难违父严命她只好吞恨,为顾兄前程她决计殉身。
欲代小姐剖方寸,恐促公子命归阴。
这个场景的戏,充满了激荡的情感。当王长卿怀着深深的悲愤与误会从玉娥闺房门口拂袖而去时,陈玉娥强忍病痛,在女婢的搀扶下打开闺门,望着王长卿业已消失的背影:
(斜倚栏杆,怅望失神,凄然)表兄!
一位柔弱的女子,为了爱可以这样勇敢和坚韧,而她内心的凄凉,隔着时空一阵阵袭来。以放弃婚姻幸福为代价,换取王长卿的权贵,再以这种权贵解决王家的困厄。从对权势的愤怒与抗争,到对权势的屈服与利用,玉娥的心被强扭着,终致崩溃。
也许,我们会习惯性地从剧中翻找出一个恶人来,让他(她)来承担这个爱情悲剧的责任,并以此来宣泄我们的悲伤与愤怒。然而,此剧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尽管剧情紧张激烈,但全剧却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恶人。至少,没有专门针对王长卿或陈玉娥,肆意要破坏他们幸福的恶人。第一、二场戏里的崔得运、杨应时、程富仁,这三位非官即富家的后代,虽仗势欺人,行径颇为卑劣,但也算不上十足的恶人,大概也只与他们的名字一般,不过是得了那时的运,应了那时的时,或用家财买通了上层的关系,赢得了那时的利。至于陈玉娥的父亲和表叔,表面上看是审时度势,但细想来,他们对玉娥婚姻的安排也是无奈之举。若不救护王长卿,王家势必家毁人亡。那时,即便王长卿与陈玉娥如愿完婚,玉娥是否能坦然面对当年的抉择而不受道德与责任的困扰?至于剧中的主考官沈侍郎,虽然贪慕玉娥的美貌,愿意接受权色交易,而且在科场上营私舞弊,但也不是穷凶极恶的人。相反地,他竟然也有难言之苦。不仅如此,当他看到玉娥深爱着王长卿,竟因他而吐血时,也不免起了悔意,觉得自己不该“仓促间结下朱陈”,怨自己“铸成大错,千古难恕”,并考虑过退亲以成全玉娥与长卿。但“诰封已赐皇恩重,我若退亲是欺君”,皇权之下的沈侍郎,又能如何呢?
可见,制度的完善是普通人获得幸福的基本保障。这便是《魂断鳌头》最振聋发聩的地方。很多本性不恶的普通人,就这样不由自主地成了不合理制度的维护者或被劫持者,在这一力量的推搡下、拽扯下,成全了恶的势力。
不合理的制度首先表现为个人可以不平等地凌驾于他人与社会之上,可以随意抢夺他人的权利与资源。在这个过程中,个人德行被践踏,追寻利益成了最高的“善”,利己主义、贪婪腐败,就成了个人幸福乃至社会公平的巨大威胁。于是普通人就会成为助恶的人,而那些表面上看只是在争取个人幸福的行为,就会因为丧失了德行而变成他人的灾难,社会就会常常出现欺凌弱势群体的恶劣现象。而在这样的社会制度下,弱势群体不仅无法获得追寻幸福的平等机会,连他们的生存权等基本权利都可能被剥夺。
在那个无法讨论公平公正的社会里,在那个势利的、无视德行的社会里,勇敢的玉娥,在爱与死之间,以容貌殉葬了世俗的利益,以死亡来帮助她超越世俗,赢得最后的那一点点生命的自由与尊严。这样的选择,无异于飞蛾扑火,在悲凉而壮烈的舞姿中诠释了生命的高贵。那么,玉娥的香魂飘逝,留给我们的,该是怎样的一种沉痛!
(作者为厦门大学嘉庚学院副教授)
笔端造化 艺苑奇观
——莆仙戏《魂断鳌头》评析
林珣如
新编历史剧《魂断鳌头》是著名剧作家郑怀兴于1982年创作完成的,演绎了一出才子佳人难成眷属的悲剧故事。“鳌头”中暗含着独占鳌头高中状元的喜悦,但“魂断鳌头”又揭示着故事的悲剧性。 该剧一共八场,讲述了仓部令史陈国仁之女陈玉娥与青年才俊王长卿的爱情悲剧。二人是姑表之亲,青梅竹马,就待王长卿独占鳌头后,衣锦还乡,请旨成婚。但由于科举制度腐败,名次早已内定,王长卿及第无望。这对急需功名来光耀门楣的王家无疑是重创。因此,陈玉娥权衡之下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听从了父亲和表叔刘好问的安排,同意嫁给主考官——礼部侍郎沈知章,以此换取王长卿的功名。不知情的母亲和王长卿误以为陈玉娥贪图富贵、背信弃义。陈玉娥上花轿的时候,得悉王长卿高中状元的喜讯,悲喜交加,口吐鲜血。本来抱怨表妹的王长卿一悉隐情,悲痛万分,愿用一顶状元帽赎回表妹一缕魂。但是,一切都晚了……
悲剧的冲突在于陈、王二人的爱情和王长卿前途之间的矛盾。整出戏中陈玉娥无疑是悲剧的中心,剧作家聚焦人物的内心,运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和间离、象征、再现等多种手法,表现了陈玉娥内心的痛苦、矛盾、犹豫和焦灼。戏中陈玉娥抱着琵琶在舞台中间浅唱自己所受的痛苦一场尤为动人。除此之外,莆仙戏“犯”类曲牌为剧中人表达内心世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文辞和音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将人物内心矛盾和抉择的煎熬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在美学准则上,将人最基本的生命冲动激发并实现是审美情感价值的基本点,这是自我、本我意识的实现,其中就包括对爱情的追求。但在剧中,二人的爱情和长卿的前途是相互矛盾的。剧中表叔刘好问劝陈玉娥:“侍郎说过,若允此亲,长卿自然高中……王陈两家,门衰祚薄,欲显门楣,赖你一身。你若拗性,则是不孝、不义、不仁,成为天地间大罪人。”此时,这出戏的悲剧不仅仅是陈玉娥和王长卿的爱情悲剧,更是一出社会悲剧。以牺牲爱情求得功名,甚至肩负伦理道德和义务,使得悲剧基调更加沉重。在矛盾对立之中,充分地调动了观众内心对于陈玉娥的怜悯,陈玉娥的步步隐忍和成全愈加让人痛心疾首。整出戏在第三场中陈玉娥抱着琵琶倾诉心事时,就已经将这份痛苦婉转低回地表现出来。第四场到第七场是二人误会产生,隐藏真相,整个故事的结局已经导向了陈玉娥嫁给沈知章,王长卿独占鳌头,陈、王两家光耀门楣时。如果在第七场就剧终的话,似乎也能体现出整出戏的主题——科举制度的不公平和社会的黑暗造成个人无法追求爱情。但悲剧并不仅仅是事件的本身,更是人物精神层面的崩溃,精神崩溃在戏中的表现是最后一场陈玉娥的狂笑。陈玉娥上了花轿,王长卿高中状元,在喜悦的时间节点王长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愿以乌纱帽换回自己青梅竹马的爱人。王长卿脱下乌纱帽之举是对陈玉娥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击。陈玉娥最后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将乌纱帽拿给王长卿,而自己的生命也停止了。这将整出戏推向悲剧的顶峰。陈玉娥选择放弃爱情选择功名和王长卿选择爱情放弃功名被巧妙地安排在故事的开头和结局,似乎有种嘲弄的意味。在二人选择的对比之下,命运对陈玉娥的嘲弄更具悲剧色彩。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创作要符合可然律和必然律。《魂断鳌头》中就蕴含着可然律和必然律。这出戏放置在晚唐的历史背景下,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一个悲剧故事,但更值得探究的是悲剧发生的必然性,也是这出戏矛头直指的对象——科举制度和社会的不公平。在唐朝,科举制度是选拔人才的重要途径,是底层人向上层社会发展的唯一途径。但到了晚唐时期,科举制度中考试作弊、包庇官宦子弟、权钱交易等一系列腐败问题的出现使得科举制度背离了初衷,而人们对功名的渴求使得制度和社会的腐败问题更加凸显。剧作家在剧中无疑表达了对于腐败的批判,最终也以陈玉娥的死表达出对苟且获得的功名的否定。
所有的戏都是关于人生的戏,每一个人都会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陷入两难的境地、进退的抉择。《魂断鳌头》是一出新编历史剧,虽是反映一时一地的历史故事,但故事中对于人在矛盾中做出抉择的思考依然是一个跨越时空的主题,是关于人生的思考。
《魂断鳌头》这出悲剧,从内容上看到了剧作家借才子佳人难成眷属的故事,把矛头指向了科举制度和社会的不公平,揭示了悲剧中的偶然性与必然性;从形式上看到了剧作家用诗人般的语言将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盘托出,显得情真意切;从主题上看到了剧作家在历史剧中挖掘人生选择这一永恒的主题,引发观众的思考。悲剧之所以具有特殊的力量,也许因为它使我们顿悟,在这出戏中,我们在思考,也在追问。
(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
剧种、剧团简介
莆仙戏,旧称兴化戏,源于唐,成于宋,盛于明清,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被誉为宋元南戏活化石。莆仙戏拥有剧本8000多个、传统剧目5000多个,其中保留宋元南戏原貌的有80多个,为全国之最。莆仙戏行当保留了宋元南戏的旧规,有生、旦、贴生、贴旦、靓妆(净)、末、丑,俗称“七子班”。清末增加了老旦,称“八仙子弟”。2006年,莆仙戏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仙游县鲤声剧团成立于1952年9月, 是莆仙戏重要的专业艺术表演团体,多次进京和赴港、台等地进行全国巡回演出,2011年、2013年曾两度赴法国巴黎演出。剧团创排了《团圆之后》、《春草闯堂》、《新亭泪》、《晋宫寒月》等经典剧目,多次获得国家级、省级优秀奖项。自建团以来,培养造就了陈仁鉴、郑怀兴等全国知名的剧作家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莆仙戏代表性传承人朱石凤、谢宝燊、王少媛等一大批优秀表演艺术家、戏曲音乐家。